一枝安記
雲間為瀕海下邑,因九峯三泖之勝,而置官司焉。跡其可考者,晉陸士衡、陳顧野王而下,人才輩出,民俗殷富,逮唐宋間,幾與列郡抗。以五代南渡之亂,民不知兵生,聚五百餘年,至宋末而盛劇矣。宋社既遷,名家鉅室罔不與國同休戚者,貴遊子弟華顛野服,欷歔喬木之下,仿徨離黍之間;相望於寛閒寂寞者,百年於茲矣。
雲間遺族有三錢焉。其一居市中者,為武肅王諸孫。今其人猶存而鐘鼎之習泯矣。其一居市東者,為叅政象祖之裔,今不復見其人。又其一居城西,為南渡宦家支蔓,最衍風流文采,間有存者。予及識其子孫四人。復堂先生為宋季該博老儒,予嘗受業門下。太初先生為承平文物君子,託跡浮屠氏以終。皆典刑士也。素菴子善詩詞,清談,卒為老子之徒。今之存者,惟南金君,以明經教授,為錢氏文脈所在。南金幼失父侍,其祖長於異縣。弱冠,祖沒,贅居三泖之上,與予同裏,以文字交三十餘嵗。既乃更世,故皆操觚出遊。南金問舍他鄉,不相周旋者中,又過半矣。
嵗丙申,浙右大亂,南金所居,悉嬰兵燹,乃扁舟載妻子還泖上其門人曹幼文,闢室館之。一見握手問勞外,南金曰“偃蹇之蹤,青氊去我乆矣。琴尊書卷,亦復無幾,彼皆身外物耳。今幸見故人。故人固知予胸中所存者不失也,斯為無慨。既得一室以禦寒暑,日夕起居其間,動焉而;黙焉而靜;慨然而歗歌,幽然而沈繹,何適非吾名教之樂耶?若然,則天地萬物、隂陽造化皆在吾一室中具。當此之時,又豈念夫先廬之喬木、江湖之萍寓焉。子其為我名之,以識吾心所適。”予應之曰“吾子既知夫一室之可安,與天地萬化相為表裏,將無適不安矣,予復何言。雖然杜子美當天寳之末,奔走亂離,至無所容其跡,往往形於歌詩,今皆宛然在目。若所謂強移棲息一枝安者,豈非君子居安慮危之道乎?今之出處,殆類是也。姑取斯言,名子之居。子居之,以無忘四郊之多壘,而以道自安,當危之中所安者存,斯與聖人所謂‘君子居無求,安者合矣。’庻幾無所往而不得其安也。”南金作而曰“子之言是矣。取南華鷦鷯之喻,以一枝為安而忘吾先廬之喬木者,人之情也。今子復以聖人之言勵予,予益不敢以一枝自安,以忘其身之惰者,此天下之言也。敢不服膺。”
遂書以揭諸室中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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