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民國·魯迅 ┋ 閱讀:2971
今年夏天遊了一回長安長安:即西安。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,作者應西北大學的邀請,離京前往西安,為該校與陜西省教育廳合辦的暑期學校講《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》,八月十二日返京。,一個多月之後,糊裏糊塗的回來了。知道的朋友便問我:“你以為那邊怎樣?”我這才栗然地回想長安,記得看見很多的白楊,很大的石榴樹,道中喝了不少的黃河水。然而這些又有什麽可談呢?我於是說:“沒有什麽怎樣。”他於是廢然而去了,我仍舊廢然而住,自愧無以對“不恥下問”“不恥下問”:語見《論語·公冶長》:“敏而好學,不恥下問”。的朋友們。
今天喝茶之後,便看書,書上沾了一點水,我知道上唇的胡須又長起來了。假如翻一翻《康熙字典》,上唇的,下唇的,頰旁的,下巴上的各種胡須,大約都有特別的名號謚法的罷,《康熙字典》中各種胡須的名稱是:上唇的叫“髭”,下唇的叫“糶”,頰旁的叫“髯”,下巴的叫“襞”。(按:《康熙字典》,清代康熙年間張玉書等奉詔編纂的一部字典,於康熙五十五年(1716年)刊行。共四十二卷,收四萬七千零三十五字。)然而我沒有這樣閑情別致。總之是這胡子又長起來了,我又要照例的剪短它,先免得沾湯帶水。於是尋出鏡子,剪刀,動手就剪,其目的是在使它和上唇的上緣平齊,成一個隸書的一字。
我一面剪,一面卻忽而記起長安,記起我的青年時代,發出連綿不斷的感慨來。長安的事,已經不很記得清楚了,大約確乎是遊歷孔廟的時候,其中有一間房子,掛著許多印畫,有李二曲李二曲(1629—1705),名颙,字中孚,號二曲,陜西周至人,清代理學家。著有《四書反身錄》等書。像,有歷代帝王像,其中有一張是宋太祖或是什麽宗,我也記不清楚了,總之是穿一件長袍,而胡子向上翹起的。於是一位名士就毅然決然地說:“這都是日本人假造的,你看這胡子就是日本式的胡子。”
誠然,他們的胡子確乎如此翹上,他們也未必不假造宋太祖或什麽宗的畫像,但假造中國皇帝的肖像而必須對了鏡子,以自己的胡子為法式,則其手段和思想之離奇,真可謂“出乎意表之外”“出乎意表之外”:這是林琴南文章中的語句。當時林琴南等人攻擊新文學作者所以提倡白話文,是因為自己不懂古文的緣故;因而認為白話文的人常引用他們那些不通的古文句子,加以嘲諷。了。清乾隆中,黃易掘出漢武梁祠石刻畫像來黃易(1744—1801):字大易,號小松,浙江仁和(今杭州)人,清代金石收藏家。著有《小蓬萊閣金石文字》等書。漢武梁祠石刻畫像:在山東嘉祥縣武宅山漢代武氏墓前石室中,四壁刻古人畫像和奇禽異獸等物,為漢代石刻藝術代表作品之一。宋代趙明誠《金石錄》曾有記載。後來因河道變遷,淤沒土中;清乾隆五十一年(1786年)秋,黃易曾到那裏掘得石室數處,畫像二十余石。,男子的胡須多翹上;我們現在所見北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信士像:我國自三國時起,信仰佛教的人,常出資在寺廟和崖壁間塑造或雕刻佛像;有時也在其間附帶塑刻出資者自身的像,叫做信士像。,凡有胡子的也多翹上,直到元明的畫像,則胡子大抵受了地心的吸力作用,向下面拖下去了。日本人何其不憚煩,孳孳汲汲地造了這許多從漢到唐的假古董,來埋在中國的齊魯燕晉秦隴巴蜀的深山邃谷廢墟荒地裏?
我以為拖下的胡子倒是蒙古式,是蒙古人帶來的,然而我們的聰明的名士卻當作國粹了。留學日本的學生因為恨日本,便神往於大元,說道“那時倘非天幸,這島國早被我們滅掉了!”指元兵侵日失敗一事。元至元十七年(1280年),元世祖忽必烈命範文虎等率軍十余萬人進入日本。次年七月,攻入日本平戶島。據《新元史·日本傳》所記,當時日本形勢很緊張:“日本戰船小,不能敵前後來攻者,皆敗退,國中人心洶洶,市無糶米。日本主親至八幡祠祈禱,又宣命於六神宮,乞以身代國難。……八月甲於朔,颶風大作,(元軍)戰艦皆破壞覆沒。”則認拖下的胡子為國粹亦無不可。然而又何以是黃帝的子孫?又何以說臺灣人在福建打中國人指福州慘案中發生的事。當時臺灣還在日本侵占之下,在這次事件中,不乏一些臺灣的流氓。是奴隸根性?
我當時就想爭辯,但我即刻又不想爭辯了。留學德國的愛國者x君,——因為我忘記了他的名字,姑且以x代之,——不是說我的毀謗中國,是因為娶了日本女人,所以替他們宣傳本國的壞處麽?我先前不過單舉幾樣中國的缺點,尚且要帶累“賤內”改了國籍,何況現在是有關日本的問題?好在即使宋太祖或什麽宗的胡子蒙些不白之冤,也不至於就有洪水,就有地震,有什麽大相幹。我於是連連點頭,說道:“嗡,嗡,對啦。”因為我實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,——好了。
我剪下自己的胡子的左尖端畢,想,陜西人費心勞力,備飯化錢,用汽車這裏的“汽車”即火車;下文的“自動車”即汽車。載,用船裝,用騾車拉,用自動車裝,請到長安去講演,大約萬料不到我是一個雖對於決無殺身之禍的小事情,也不肯直抒自己的意見,隻會“嗡,嗡,對啦”的罷。他們簡直是受了騙了。
我再向著鏡中的自己的臉,看定右嘴角,剪下胡子的右尖端,撒在地上,想起我的青年時代來——那已經是老話,約有十六七年了罷。
我就從日本回到故鄉來,嘴上就留著宋太祖或什麽宗似的向上翹起的胡子,坐在小船裏,和船夫談天。
“先生,你的中國話說得真好。”後來,他說。
“我是中國人,而且和你是同鄉,怎麽會……”“哈哈哈,你這位先生還會說笑話。”記得我那時的沒奈何,確乎比看見x君的通信要超過十倍。我那時隨身並沒有帶著家譜,確乎不能證明我是中國人。即使帶著家譜,而上面隻有一個名字,並無畫像,也不能證明這名字就是我。即使有畫像,日本人會假造從漢到唐的石刻,宋太祖或什麽宗的畫像,難道偏不會假造一部木版的家譜麽?凡對於以真話為笑話的,以笑話為真話的,以笑話為笑話的,隻有一個方法:就是不說話。
於是我從此不說話。
然而,倘使在現在,我大約還要說:“嗡,嗡,……今天天氣多麽好呀?……那邊的村子叫什麽名字?……”因為我實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,——好了。
現在我想,船夫的改變我的國籍,大概和x君的高見不同。其原因隻在於胡子罷,因為我從此常常為胡子受苦。
國度會亡,國粹家是不會少的,而隻要國粹家不少,這國度就不算亡。國粹家者,保存國粹者也;而國粹者,我的胡子是也。這雖然不知道是什麽“邏輯”法,但當時的實情確是如此的。
“你怎麽學日本人的樣子,身體既矮小,胡子又這樣,……”一位國粹家兼愛國者發過一篇崇論宏議之後,就達到這一個結論。
可惜我那時還是一個不識世故的少年,所以就憤憤地爭辯。第一,我的身體是本來隻有這樣高,並非故意設法用什麽洋鬼子的機器壓縮,使他變成矮小,希圖冒充。第二,我的胡子,誠然和許多日本人的相同,然而我雖然沒有研究過他們的胡須樣式變遷史,但曾經見過幾幅古人的畫像,都不向上,隻是向外,向下,和我們的國粹差不多。維新以後,可是翹起來了,那大約是學了德國式。你看威廉皇帝的胡須,不是上指眼梢,和鼻梁正作平行麽?雖然他後來因為吸煙燒了一邊,隻好將兩邊都剪平了。但在日本明治維新明治維新: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天皇掌握了國家政權,結束了德川幕府的統治,實行一些有利於發展資本主義的改革。這一資產階級性質的改革,被稱明治維新。的時候,他這一邊還沒有失火……。
這一場辯解大約要兩分鐘,可是總不能解國粹家之怒,因為德國也是洋鬼子,而況我的身體又矮小乎。而況國粹家很不少,意見又很統一,因此我的辯解也就很頻繁,然而總無效,一回,兩回,以至十回,十幾回,連我自己也覺得無聊而且麻煩起來了。罷了,況且修飾胡須用的膠油在中國也難得,我便從此聽其自然了。
聽其自然之後,胡子的兩端就顯出毗心現象毗心:即趨向中心。毗心現象,是說上唇兩邊的須尖向下拖垂。來,於是也就和地面成為九十度的直角。國粹家果然也不再說話,或者中國已經得救了罷。
然而接著就招了改革家的反感,這也是應該的。我於是又分疏,一回,兩回,以至許多回,連我自己也覺得無聊而且麻煩起來了。
大約在四五年或七八年前罷,我獨坐在會館裏,竊悲我的胡須的不幸的境遇,研究他所以得謗的原因,忽而恍然大悟,知道那禍根全在兩邊的尖端上。於是取出鏡子,剪刀,即刻剪成一平,使他既不上翹,也難拖下,如一個隸書的一字。
“阿,你的胡子這樣了?”當初也曾有人這樣問。
“唔唔,我的胡子這樣了。”他可是沒有話。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尋不著兩個尖端,所以失了立論的根據,還是我的胡子“這樣”之後,就不負中國存亡的責任了。總之我從此太平無事的一直到現在,所麻煩者,必須時常剪剪而已。
一九二四年十月三十日
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《語絲》周刊第五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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